圍巾:
想先請問您是從什麼時候擔任新竹關西金山里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?
羅政宏:
108年,所以是四年前接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。
圍巾:
可以跟我們聊一下,馬武督最早的抗爭活動這件事嗎?
羅政宏:
因為當初在抗爭的時候,你沒有頭銜。
所以不管是財團或是公部門,他們都不鳥你。
所以在四年前,我就堅持我一定要接社區發展協會的理事長。
最起碼我以後的抗爭活動,我會有一個頭銜。
圍巾:
抗爭最早是從何時開始的?
羅政宏:
最早是從民國104年。
我們接到消息的時候,已經是羅慶仁跟亞泥他們案子進環保署第二次環評礦區現勘的時候。由當時的周議員江杰帶領。
我就帶當地的居民,也是受災最嚴重的10幾個人衝礦區找委員理論。
我覺得我們離礦場最近受災最嚴重的地區很不被重視。
後來認識了「地球公民」、「荒野」…..這些環境保護協會,才真正有一些聲勢出來。
圍巾:
我好奇問一下,您跟宋大哥怎麼認識的?
羅政宏:
第一次是在7月份環評的時候。
我看到怎麼有我們「金山里宋明光」的名字!
所以那個時候我才去找他,才想到我跟他哥是同學,很小的時候就從這邊搬出去。
那時候才知道,我們里上有跟我一樣的人,大家才去做個連結。
他負責對外聯繫,我就負責內部整合協調。
圍巾:
我聽宋大哥講,最早炸山飛石的時候是從他家那邊開始,你那時候知道這個狀況?
羅政宏:
我自己本身是在亞泥上班。
我小時候就離開家鄉,是結了婚之後,才回來家鄉。
第一份工作就是在礦區。
石頭飛很遠的那一次當時我還在亞泥上班。
當時大概是民國 89 年還是 90 年的時候。
我們的工程師就說:「死了!石頭飛很遠!!」
那時候我們大概就知道完了。把人家的屋頂砸一個大洞(只賠了8500元)就解決
炸山我印象最深的的是娜莉颱風那一次。
我眼錚錚看著我的山滑掉。
我被關在礦區裡沒辦法下山,但是家裡都是小孩子、老人家。
我摸黑下山,走到一半的時候,滿山遍野的走山、滑坡。
圍巾:
所以你是第一目擊現場?
羅政宏:
可以這麼說。
那一次颱風過後,我去看走山還有附近居民的情況,我們才知道「炸山」是很恐怖的事情。
我們以前在亞泥就只覺得這是個工作。
那時候只想要一個穩定的工作。
那時候真的是百感交集。
那時候我們當地居民在娜莉颱風過後去找亞泥協助,都吃了大虧。
財團傲慢高姿態,公部門又消極不協調,我亞泥的制服還穿著就直接衝他們會場,直接跟他們翻桌。
非常不舒服。
去參加協調的都是那些「阿公」,都是我的父執輩。
財團請了礦務局的人來幫他講話,鎮公所的人都不敢出面。
就看著我們這些鄉親講:「你們要去請專家學者來……」這些屁話。
我如果有錢可以請專家學者我還需要住這裡嗎?我早就搬走!
我為什麼還要窩居在這裡?就是因為生活困苦!
圍巾:
羅大哥,請問您是什麼時候離開亞泥的?
羅政宏:
民國 92 年,亞泥的礦權到期的時候,我是第一批被資遣的。
圍巾:
亞泥沒逼你離職?
羅政宏:
沒有,他只是優退。
只是我是第一個名單,他資遣的時候,亞泥礦場的主任他們都很意外,怎麼會是我。
圍巾:
你穿著制服就在衝會場,怎麼不會是你? XDDDDD
羅政宏:
當他們說要資遣的時候,我自己心裡是有個預期。
我應該是第一個名單,絕對不會是那些調皮搗蛋的。
後來我接了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的位置。
所有的公文都不會發到金山里社區發展協會這邊。
里長和別的里其他的社區發展協會都有公文,唯獨金山里社區發展協會沒有公文。
圍巾:
從什麼時候開始,他們願意把你當成一個對話的窗口?
羅政宏:
應該說是「沒有」
新的玉山石礦的董事長羅吉生先生,他接了董事長之後就很願意努力在這一塊。
所以他有來找過我談論這些問題。
可是環保署他們不願意接受這件事情。
圍巾:
我很好奇,你們的抗爭是怎樣的情況下才逼得他們願意坐下來跟你們談?
羅政宏:
第一個是我們社區集結的力量一直在發酵,慢慢越來越大。
他們財團來威脅我們而適得其反,反正我就是一個比較粗魯的人,就是帶著大家一起衝。
當初受到這些飛石、環境破壞,就已經很不想他們來挖礦。
好不容易在法規上合約到期了,我可以不用再承受這些苦難了。
你又要再來的時候,這些人絕對是不可能接受的。
尤其那些老家房子被砸過的,家人有在礦區死亡的後代,全都不願意有一個礦區在我們這邊繼續炸山。
他們說他們環保跟開炸的技術進步了,炸出來的石頭不會飛了。
可是,附近的山頭、土地撕裂的更嚴重。
以前石頭往外飛的時候,它的震波是往外發送,不是往地底。
還比較安全,比較安定。
後來為了不要讓石頭往外飛,他們讓震動的力量是往地下,所以土石會鬆動。
反而對土地的傷害更大。
這個就是在台灣你跟我說「學者」、「環保」些都是鬼話、騙人的。
你沒有在當地住過你不了解,你一開炸房子就會震動。
它的震波在 600–700 公尺的時候,那玻璃會鏗鏗鏘鏘。
我在礦區做過,他們的炸藥,我比誰都要了解。
圍巾:
請問礦區離你家多遠?
羅政宏:
離我家直線距離大概 800 公尺而已,不到一公里。
所以只要炸一次,我家就搖一次。
那時候還沒接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,我們三個月就要上去抗議一次。
那算我們社區里民最辛苦的一個階段。
圍巾:
您跟礦主那邊,當時在怎麼樣的狀況下,他們願意放棄開採這件事?
羅政宏:
我接了社區發展協會的時候,我們大家一直在深思的一個問題。
環境的一個破壞還是要再造?
我們這邊的年輕人為什麼一直在外流,沒辦法回來?
我在跟羅董談這個問題的時候。
「為什麼你那麼大一片土地不做對地方有益的事?」
你們這樣的開礦,頂多二十年的工作機會而已,礦權結束之後呢?
這些人你要怎麼安排?
我們當地的居民就是反對,不願意做這件事。
所以他實際上也找不到員工。
我們這一批已經是亞泥最後一批人了。
你後面去找的都是哪一類的人?
因為這麼低的薪資,你問年輕人,年輕人也不會願意來做。
在地的居民也不願意做的時候,就只能引進技術外勞。
他原本是要來遊說我叫我讓村民同意讓他過,他可以創造就業機會。
我說:「你說的這些就業機會,你兒子回家鄉你會讓他做這些嗎?」
你們玉山石礦有沒有年輕人去你們那邊做?
連外包都沒有!都是老人家!!
如果他不要老人家硬要外包,那他承諾的就業機會就是零了。
他說最起碼有 14–15 個就業機會。
那只是辦公室掃地、鋪路,這樣的工作而已。
這種勞務是哪一類的人來做?當然只會是老人家,年輕人不會願意做這個的。
讓你挖礦展延到二十年,老人家都走了,金山里就都沒人了。
在和羅董談這件事的當下,我是金山里第二年輕的。
圍巾:
想請問一下關西何時開始種咖啡的阿?
羅政宏:
最初零零散散不講,正式推廣的是在民國106年。
那是有一次連署的時候,到一戶人家家裡去坐坐時喝到的。
喝起來滿柔順的,所以才想要推看看。
才開始研究這個題目。
我們在準備推動咖啡產業前,我有拜訪過台中的咖啡產銷班、嘉義的產銷班。
他們的海拔並不高,他們的結果率、樹形、後製後的效果,拿來跟我們的豆子比較。
以一個完全不懂的門外漢來講,我們第一次杯測的分數就可以達到83分。
我們這邊的咖啡因還比其他產區低,他們大概都在35%以上,我們這邊只有15%我右。
那時候我被嚇到。
後來我們才決定朝這個方向去推動。
圍巾:
為什麼是合作社不是產銷班?
羅政宏:
我們這裡面有一些柑桔產銷班或是其他的產銷班,他們都會去拿政府資源來補助自己。
他們不會去處理銷路的問題,中間的剝削你無法想像。
所以我們那時候就決定不成立產銷班,直接跳到合作社。
減少農友被剝削的問題。
我跟明光還有大家在討論收購價格的時候,外面比較好的一公斤收購價800,我們精算至少要1000。
人力成本各方面加起來,做出一公斤生豆要 900 多,而不是農糧署那邊只有 600 多,那是騙人的。
那是二十年前的數據,基本盤一定要 1000 收購,這樣才符合農民的利益,不然這樣的話我隨便種一種,把所有好的不好的都交給你。
這會是一個惡性循環,如果利益沒辦法回饋給農友,那農友種這麼辛苦幹什麼?
圍巾:
這件事是在您剛接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時推動的事情。
所以這件事有影響到您們跟羅家的和談嗎?
羅政宏:
沒錯!
從剛開始我接任理事長,他們也不太認可咖啡這個產業,認為在北部是不可能的事情。
一直到了民國107年、108年,我的豆子拿去做杯測,平均分數都在80分以上。
加上我們種植的面積越來越大。
能說服羅董事長的原因也是在這裡。
他希望我們這件事情也能夠推廣到他那邊,他們那邊也有試種品質也不錯。
羅董事長後來也承諾我,在他的能力範圍內,上面有多少地,能種就都拿去種,歡迎我們去那邊種。
他也希望年輕人能回家鄉照顧老人家。
圍巾:
請問您知道羅董事長多大的歲數了?
羅政宏:
將近 70 歲,羅董事長的母親 90 幾歲,去年還前年往生。
前董事長羅慶仁、羅慶江也 80 幾歲了。
他也希望他們的下一代,能回到關西來照顧他們。
羅奶奶往生的時候,我看羅董市長他們遷回關西,有一些小孩子也沒辦法回來。
我相信他有所感觸,所以才到今年年初的時候,他給我們一個大禮『他放棄礦權』。
事實上,我是很感謝他!
讓我們這邊的鄉親,不用再擔心害怕過往發生的這些事。
只是,我對礦務局不願把這塊礦區劃成礦業保留區,不要再讓別人有機會來申請礦權感到非常失望。
圍巾:
我想問一下,現在有多少年輕人回來金山里種咖啡?
羅政宏:
以我們合作社大概有三十幾位農友,平均年齡大概在 50 歲上下。
我們這一兩年行銷、口碑做出來,品質也改善好了,剛好可以趕上他們退休。
回到家鄉可以照顧老人家,又有一份寄託。
這些青年小孩子大了,也不需要老人家去擔心,回到家鄉、回到山裡,他會以一個休閒的角度去工作,而不是以賺錢為主要目的。
圍巾:
喔!?
跟我想像的比較不一樣的是,「年輕人返鄉」實際是以中年人為主要族群,而不是我想像中的 30–40 歲的青壯年。
年齡層是慢慢往下降嗎?
羅政宏:
對,我就問你一個問題。
如果你的孩子剛從學校畢業,你覺得他不會想去大都市闖闖嗎?
剛出學校的學子,我希望他能到社會上去歷練,到一定的程度,沉穩穩定了回來家鄉才會比較穩定。
如果畢了業就待在鄉下,那你的觀念、態度很容易被鎖死。
你應該要出去增長自己的視野。
現在會有一些年齡 40 幾歲的會在關心詢問「咖啡發展的怎麼樣」、「咖啡樹的存活率」。
「年輕人回鄉」不是一件樹種了,人就會回來這樣簡單的事。
很像種咖啡樹、改良、採收、烘焙,一步一步成果越來越好!
我們「馬武督」就是這件事最大的招牌!
圍巾:
經過這麼多年的努力,也跟羅家和解了。
你認為關西未來會變成怎麼樣的一個地方?
羅政宏:
我的一個期許,我會把地方產業交給老人家去管。
現階段我們在改良改進我們的品種,未來會有機會受到市場的矚目。
但我們社區的年輕人不夠,我希望夠讓他們來沖咖啡,來招待這些觀光客。
不要以為老人家就無用武之地。
讓他們成為社區裡的寶。
以前泡茶都要老人家來泡老人茶。
在關西,老人家也可以沖泡馬武督咖啡!
不要以為咖啡只是年輕人的天下。
這是我最大的目標。